辽宁工人报刊社

 

锈蚀与新生

作者:文|王雷来源:当代工人

首钢园内滑雪大跳台与百年工业遗产交相辉映,向世界绽放独特的魅力。

工业的一种财富

2024年,央视春晚。

当沈阳分会场的聚光灯亮起,舞台上“齿轮咬合、铁水奔流”的工业美学瞬间震撼了全国观众。舞台的选址——中国工业博物馆,前身是沈阳铸造厂的翻砂车间,这里承载着新中国工业的“长子记忆”。当机械臂舞动、鼓声与铁锤交响,这座全国第一家大型专业化铸造厂的老厂房,以全新的身份亮相于公众视野,成为辽宁全面振兴新突破攻坚之年的一枚文化符号。

随着国家从2017年启动国家工业遗产认定,沈阳铸造厂等一系列老厂房被评为国家工业遗产时,国人方惊觉,原来那些锈蚀的、残破的、被视为一座城市象征的“工业伤疤”,才是最宝贵的财富。

20世纪50年代的英国,“工业考古学”的兴起,让学者们开始系统记录工业革命的遗迹与遗物。1973年,在工业革命的发源地英国铁桥峡谷,第一届国际工业纪念物保护会议召开,将工业遗产推上世界舞台。5年后,国际工业遗产保护委员会在瑞典成立……但直到2003年《下塔吉尔宪章》的出台,工业遗产才真正有了定义及价值标准:它不仅是生产工具,更是人类创造力、社会变革与文明进步的见证。

当西方学者在《下塔吉尔宪章》中呼吁“工业遗产是人类共同的记忆”时,我国正在承受经济转轨的变革和阵痛。成片的厂房被推倒,高炉化作废铁,烟囱在爆破声中倒下……那是一代人的集体记忆,也是国家工业化战略迭代过程中难以回避的“断舍离”。直到2006年无锡论坛出台《无锡建议》,首次提出“中国工业遗产保护”,锈蚀的齿轮才开始被重新擦拭,中国工业遗产的历史脉络,一场有关民族自强的时代叙事,日见清晰。

洋务运动是最直接的呈现。孙中山曾在《建国方略》中写道:“中国经营钢铁事业,现只有汉阳铁厂与南满洲之本溪湖铁厂。”1890年创办的汉阳铁厂辉煌一时,不仅出炉钢轨,铺就了1000公里路段的京汉铁路,以其产品为原料的“汉阳造”步枪,更是打响了辛亥革命第一枪。汉阳铁厂规模一度位居世界第二,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,铁厂因沉重的债务负担步履维艰,最终不得不在1924年10月黯然停产。

本溪湖铁厂同样命运多舛。这家创建于1905年的铁厂,成为日本侵略者经济掠夺的工具,矿产被粗暴鲸吞并大批运回日本,工人更是备受凌辱……直到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、本溪解放。

钢铁仅是缩影。煤炭、机械、纺织……近代工业的各个领域均在困境中艰难求生,直到新中国成立,才得以重新焕发生机。

1952年,在汉阳铁厂火药厂原址,汉阳钢厂破土兴建,厂房恢复生产,铁水再次奔腾。本溪煤铁的工人则用铁锤和钳子,将不到全国1%的高炉总容积锤炼成可承担全国1/4统配铸造生铁和1/2球墨铸铁生产任务的现代化大型工业企业。

国家工业化进程全面推进。三线建设的壮举,更是在十万大山间构筑起纵深的“工业长城”。即便是在世纪之交改革阵痛中艰难求生的企业厂矿,甚至是那些阵痛后关闭的车间、拆掉的机床,也同样值得在时代的叙事中留下深刻的印记——它们不是被淘汰的残骸,而是工业化史诗中不可或缺的篇章。

《无锡建议》以来

遗憾的是,中国与工业遗产的“相遇”,是一场迟到的对话。2006年4月,国家文物局在无锡举办中国工业遗产保护论坛,通过了《无锡建议》,这是工业遗产保护理念首次以官方文件的形式在国内出现。时任国家文物局局长单霁翔在现场感慨:“从现在开始,我们必须对工业遗产给予足够重视,我们要像对待历史文物那样对待工业遗产。”

《无锡建议》的诞生恰逢其时。在计划经济时代遗留的厂房纷纷面临拆迁的背景下,这份文件首次提出“工业遗产包括作坊、车间、仓库、码头等物质遗存,以及工艺流程、数据记录等非物质要素”。

此时我国城市建设正如火如荼。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刘伯英曾呼吁:工业企业拆迁因市场低价竞争成为开发商竞相争夺的目标,抢救工业建筑遗产已经迫在眉睫。

现实足以佐证。早在2001年,张之洞与汉阳铁厂博物馆落成,成为唯一保护“汉阳造”遗迹的博物馆。博物馆建成后,馆长顾必阶却陷入窘境:博物馆没几件像样的藏品,基本上是空壳。顾必阶由此走上搜集汉阳铁厂老物件的艰辛之路。他曾抢救回原汉阳铁厂的界碑,之前这块界碑被一户人家用作门槛和劈柴石;他从钢材市场里淘来一段铁轨,上面“汉阳造”的字迹清晰可见……顾必阶艰难地用它们拼凑着中国近代钢铁工业的完整图景。

顾必阶在同时间赛跑,他担心有一天那些老物件再也寻觅不见。2013年,汉阳钢厂因产能落后而停产,成为淘汰落后产能名单中的一员。城市化发展的背景下,地处汉阳核心内环的原汉阳钢厂,破旧的厂房、房屋与日益更新的城市面貌已不相宜。

好在制度性保护加速成型。随着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将工业遗产纳入登记范畴,中国工业遗产的保护运动终于被提上日程。2017年,工业和信息化部公布首批国家工业遗产名单,汉冶萍煤铁厂矿旧址、本溪湖煤铁公司等11个项目入选。至2024年底,全国已有232处国家工业遗产。

汉阳铁厂(汉冶萍煤铁厂矿旧址)由此迎来曙光,当地政府进行商业开发的同时,对张之洞与汉阳铁厂博物馆进行扩建改造,中国近代第一家官办钢铁企业的锈蚀齿轮被重新擦亮。

《无锡建议》的出台,让辽宁敏锐地抓住了政策机遇。沈阳铸造厂当时的翻砂车间得以保留,2008年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;同年,铁西区将这处车间改建成铸造博物馆;2012年,铸造博物馆再次改扩建,中国工业博物馆正式亮相。

国家工业遗产官方名单陆续公布后,拉开了全国各地不同层级工业遗产认定的序幕。在辽宁,从2023年开始,陆续公布了3批省级工业遗产,截至2024年,全省已认定13处国家级、27处省级工业遗产,鞍钢高炉、本溪湖煤铁矿、阜新海州露天矿等被赋予新的身份标志。

工业遗产得到保护,得益于政策护航。辽宁先后出台了《辽宁省推进工业文化发展实施方案(2021—2025年)》《辽宁省省级工业遗产管理暂行办法》等政策。省内多个城市也出台了与工业遗产保护、工业文化传承相关的政策及条例,让更多人意识到了工业遗产的价值,和对其保护的重要意义。

虽说通过保护让部分工业遗产得以“安身”,但保护只是起点,“活化”才是工业遗产存续的关键。

“活化”进行时

关于工业遗产保护再利用,国外已有诸多成熟经验。颇具代表性的是美国纽约苏荷区的变迁。

苏荷指美国纽约曼哈顿南端的一个区域。18世纪中期到19世纪,美国工业革命的大潮让苏荷区成为一个遍布工厂的工业区,直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,苏荷区仍分布着大约650家小企业、近1.3万名工人。后工业时代,苏荷区逐渐没落,这里变成由大片废弃厂房组成的工业废墟,只有零星的作坊和印刷工厂在这里活动。

最先对苏荷区产生浓厚兴趣的是艺术家,每月不到100美元的租金让他们纷至沓来。廉价的租金,可随意改造的旧厂房,余下的就是肆意宣泄的艺术创作。很快,蜂拥而来的艺术家把荒废的厂房改造成了生活空间和艺术工作室,他们把苏荷区“玩”成了世界热门的时尚地标和旅游地点。

苏荷区从工业区到时尚地的蝶变,让人们重新审视工业遗存的利用价值。这样的故事在东方也有了新的续篇。

在沈阳1905文化创意园的锯齿形厂房里,工业遗产的活化利用正呈现与父辈记忆截然不同的面貌——这里不再有机器轰鸣,取而代之的是脱口秀演员的即兴段子和民谣歌手的浅吟低唱。转变揭示了一个有趣的现象:工业遗产的保护正在经历从“博物馆式保存”到“游乐场式活化”的范式转移。这种转变背后是使用主体的代际更迭:老一辈产业工人视厂房为生产空间,而Z世代则将其视为生活剧场。大连冰山慧谷,年轻人戴着VR眼镜在老车间里体验虚拟过山车;沈阳红梅文创园的味觉博物馆里,参观者通过多媒体装置“品尝”20世纪50年代的工人食堂味道。这些看似戏谑的互动,实则是年轻一代用数字语言与工业历史对话。

工业美学的当代转化呈现有趣的悖论。1905文化创意园保留的钢架结构成为自拍最佳背景,生锈的天车轨道被改造成灯光艺术装置。这种“粗糙的精致感”恰好击中了当代年轻人的审美取向——他们既渴望逃离玻璃幕墙的现代写字楼,又难以真正接受原始工业环境的粗粝。文创园的改造者巧妙地在两者间找到平衡点,让工业遗产成为城市生活的“第三空间”。

政策导向与市场力量的共谋催生了这种新型活化模式。《辽宁省推进工业文化发展实施方案(2021—2025年)》中“工业遗产+”的提法,实则为跨界融合提供了制度保障。但真正推动变革的是看不见的市场之手——当数据显示文创园周边餐饮客单价提高37%、夜间经济活力指数增长2.3倍时,商业资本自然闻风而动。这种“政府搭台、市场唱戏、文化赋能”的三角关系,构成了工业遗产活化的新生态。

在沈阳重型机器厂旧址,老工人王师傅看着改造后的车间时常困惑:“我们当年流汗的地方,现在年轻人喝着咖啡拍照。”这种代际认知差异恰恰印证了工业遗产活化的深层意义:它不是对历史的简单复制,而是让不同世代都能找到情感联结的“时间折叠装置”。当00后在网上分享“工业风”打卡攻略时,他们实际上正在参与城市记忆的重构工程。

工业遗产的活化利用正在进入2.0时代。从苏荷区到铁西区,从艺术家自发聚集到系统化开发运营,这种转变预示着工业文明记忆的传承方式发生了本质变化。未来,如何在商业化浪潮中保持工业遗产的文化纯度,让这些空间既成为消费场所,又不失为历史教育的活教材,成为新的挑战摆在时代面前。毕竟,真正的活化不是将厂房变成迪士尼式的主题公园,而是让工业精神在新时代找到恰当的表达方式。    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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